梦回老榨坊

©原创   04-09 15:38   郑烈煌

沿着一丝光亮,摸进了又破又黑的老榨坊,借着幽明的光绪,看见老榨坊巨大的木榨、粗长的撞杆还有又圆又阔的石碾,都依然如故陈列在油坊大厅。香喷喷的油味扑进鼻孔,恍惚间,看见爷爷执起油光发亮的撞杆,大锣大哥站在撞杆中间,一个“带”,一个“打”同时运作。像舞蹈一样轻盈、舒展地进步、退步,再同时将撞杆举过头顶,转身面对大榨,同时吆喝“依哟嗨”,让粗长的撞杆,在头顶上翻了一个筋斗,向大榨撞去。我惊喜喊着“鹞子翻身”了,然而,那巨大的有着钢铁箍头的撞顶却飞向了我的胯间。我绝望地大叫一声,醒过来,一身汗把内衣湿透了......

看看搁在床头的手机,是凌晨3点多。回想一遍刚才那活灵活现的梦境,就起床来到西边的窗户,望望对街的一家油坊,确是正在榨油,香味弥漫了一条街,原来梦也是一真一幻呀。过去老家的集体榨坊,就设在我们郑家大塆里,是没收地主家产的。那是一个宽阔的老榨坊,其墙壁、木板、窗格、木榨、石碾等等,都被浓重的天长日久的油烟熏得黑黝黝的,像黑漆凃过似的。走进那榨坊,就像走进了历史深处,给人厚重、古朴的感觉。只有那巨型的石碾、粗大的撞杆和炒锅,还有榨油的楔子和圈饼的铁箍,却让一代代的“打榨佬”盘得像镜子一样光滑。

我那衣食格外贫乏的童年、少年,就是在老榨坊中度过的。我常常是闻着诱人的油香进入梦乡,而又被榨油巨大的撞击声唤醒过来。爷爷是开榨坊出身的,村里油坊少不了他。要玩耍的时候,我就跑到榨坊,坐在石碾上,手里拿着木鞭帮打榨佬们赶着牛。或是躺在石碾的横木中间,听牛儿转动石磨的“吱呀吱呀”声,看太阳在榨坊门口一寸一寸地移动,想着长大了最好也当一个油匠佬。想得天花乱坠时,就常常在碾上睡过去。爷爷怕我出闪失,掉进碾槽里,就让奶奶编了一张厚厚的艾蒿席子,铺在碾的中央,又就地取材在边上用榨油的木楔子拦上。

榨坊里的常年工有永明表伯、大锣大哥、搞匠细叔。永明表伯,是个五大三粗的寡汉,不爱说话,人厚道勤快,他一直是村里在编的“大师傅”,一生做着简单而地道的“懒人饭菜”,但让人过口不忘。村部、榨坊、学校、卫生室等都在一起的时候,中午一餐往往有几十号,甚至更多的人就餐,他总是要煮两大“海锅”饭菜。饭总是黄杏杏的糙米饭,菜一般是白菜萝卜,辣椒壳子放得特别多,油盐也下得重,油就是榨坊里刚榨出的油,开饭的时候,他把菜舀在几大吊锅里,分别置于饭堂的几张破桌上,要吃大队菜的人就向他交两分钱的菜票,然后随你夹去。饭也是要交饭票的,一般是半斤一碗,都是由他一碗一碗地盛去,大队干部也不例外,只有油匠佬不用交菜票。秋冬的时候,我随爷爷在大队里吃得多,改善一下饥饿的肚子。

大锣大哥,说话总是炮里炮气、直巴笼统的。他是榨坊的掌门人,一天到晚总是忙个不停,炒了油籽,又去“勒大撞”,“撞”打歇了又去做油饼……但总是大声夯气地乐呵,疲惫和苦恼似乎与他无缘。他年轻时是个瘦干筋的苦巴相,到病逝时还是那个样子。

搞匠细叔长得人高马大,因为家穷,老大了还是单身,因此脾气大,动不动就发火,但他的榨打得很威风。他常年很少回家,就在榨坊的旮旯里打个睡铺安生。打榨一般是两个人以上用力撞的,但有时榨坊实在腾不出人手,搞匠细叔也能像爷爷、大锣大哥一样,把个“鹞子翻身”的花撞玩得娴熟。尤其有女人在场的时候,他吼着号子打起花撞来格外来劲,把女人们看得眼花缭乱。就凭这一招,也凭油匠佬不缺油吃,村里很有几个婆娘跟他“搞皮绊”。爱干净、顾脸面的婆娘不愿在榨坊里做事,他就摩梭人“走婚”那样,摸黑跑到老远去会“相好的”。所以他“搞匠”的外号很出名,最后他是死在了“鹞子翻身”上面,那飞起的大撞没有飞向大榨,而是撞进了他的胯间,当时就一命呜呼。

今天,人们再也看不见我这梦中的木榨了,原始而古老的榨坊,像爷爷那样早已在乡村消逝了,日子里虽然还时常闻得见油坊里溢出的阵阵油香,但那是现代化的电力榨油机在工作啊。老榨坊的古朴美、力量美、精神美,只能留在我不懈奋斗的身心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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